昨夜又夢到父親了，每年快到清明或他祭日這些特殊的日子，我總能夢見他。夢里，我還依舊是那個十來歲的小姑娘，父親踮著腳尖摘樹上紅透了的碩大樹莓，然后塞進我嘴里，看到我歡喜地吃、歡暢地跳，于是整片林子便回蕩著我們歡快的笑……

到今年12月19日，父親便去世18年了。記得2003年那個寒冷的冬天，一向健康的他在夜里突發(fā)腦溢血再也沒能醒過來，從家里到醫(yī)院，握著他逐漸冰冷的雙手，我一刻也沒松開過，可無論我如何呼喚，他再也沒能醒來。來不及留下一句話，父親就這樣驟然離去，前來悼念的親友說，這樣離開的方式一如他的性格，干脆而果敢，不給后人帶來任何麻煩，可沒人知道這樣的訣別方式，給親人留下的是怎樣的傷痛。 

認(rèn)識我的人都知道，在家里的四姊妹中，我從小就是父親的最愛，小時候是黏在父親肩背上的皮糖，是三個哥哥嫉妒的對象。父親是省運司一名專職駕駛員，記憶中，他開著大道奇貨車，長年累月在外跑車，回家的時間不多，可每次回來，父親總能帶著豐盛的水果和食物，在那個衣食匱乏的年代，這些稀缺物資不知羨煞了多少當(dāng)家人。但相對吃穿而言，我更喜歡放假時父親帶著我外出跑車，顛簸在那些崎嶇的山路上，我從不覺得辛苦，一路新奇，我總是不停地提著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。父親曾說，我的存在，就是一顆化不完的醒覺糖，有提神醒腦的功效。提些什么問題我現(xiàn)在一個也不記得，只依稀記得他帶著我在某個汽車站，拿著小鏡，在水井旁給我洗臉、梳小辮的情景。這種情況直到他后來改開客運班車后，在家的日子多了起來才有所改變。

父親是極愛干凈的人，他的車永遠都是衛(wèi)生整潔的，被他擦洗得里外透亮。一回家，他也總是忙里忙外，把屋子收拾得一塵不染，家里的被單，都被他用手搓洗得白白凈凈的，他在家的日子，總能在院里的水井邊看到他大盆小盆地洗東西。

那時，我還是一個喜歡在外瘋跑的小丫頭。一放學(xué)，和小伙伴們玩河沙，打泥巴，跳橡筋繩，蓬頭垢面是常有的事。但只要父親收車回家，便會拉著我去水池邊，抹著香皂給我洗手、洗臉，然后從兜里掏出疊得方方正正的大手帕給我擦水，再細心地抹上香噴噴的友誼香脂，那時，那張可愛的小臉蛋準(zhǔn)會被他滿是胡茬的下巴親切問候，逼得我甩著頭咯咯大笑著鉆進他懷里，他懷里總有一股帶著汽油味的肥皂香，讓我至今難忘。

父親文化不高，卻很喜歡唱歌，是車站住宿樓里有名的“樓道歌星”。外婆總說他唱歌“閃微微”的很好聽，他在家的時間，錄音機里沒放他喜歡的磁帶，便能時常聽到他悠揚明亮的歌聲，有電影《劉三姐》里的山歌，也有當(dāng)時的流行曲，現(xiàn)在回想起來，真有繞梁三日之感。從小耳濡目染受父親影響，家里的大哥、三哥和我也都喜歡上了音樂。

初中畢業(yè)后，我去成都讀技工校，外出少見，父親的愛便在我放假回家時得以集中釋放。見面第一句通常是以“又瘦了”開頭，接下來便是密集型海吃。還未到家，他就會帶著我去車站食堂吃上一頓我最喜歡的粉蒸肉、鹵肉和鮮肉包，那個在人聲鼎沸中，空氣中彌漫著濃濃肉香和熱氣騰騰的生活畫面，至今仍定格在我的記憶里。接下來的日子，就是家里翻著花樣做吃的，只是掌勺人變成外婆，一直善長做美食的她總能搭配出我意想不到的美味來，于是從最愛到不愛，再到新愛，等再回學(xué)校時，還會拎上一大包繼續(xù)愛，以至于貪戀美食成了我一生不懈的追求。

結(jié)婚后，我忙于打理家里的運輸生意，無暇顧自己的小家，父親為了照顧我，從生活了幾十年的老家搬來宜賓陪我，生性孤傲的他放棄了為數(shù)不多的老友和早已熟悉的生活環(huán)境，為這個總也長不大的女兒操著心。仍記得我女兒三歲時發(fā)高燒，為了不打擾我休息，凌晨5點他便背著孩子去醫(yī)院，那時家住在城邊，他舍不得打車，60多歲的老人在冬天的凌晨里，硬是背著孩子走了一個多小時把小外孫女送進了醫(yī)院，自己卻因此感冒，腰也痛了半月。曾怪他為什么不叫自己一聲，家里明明就有車可送，但他一句想讓你多睡會兒，立馬便讓我無語淚崩。

平日的生活里，雖然偶爾他也會說出“嫁出的女潑出的水”等有違本心的言論，但“明天你想吃什么”仍是他每日必問語，每天一回到家，他奔向廚房端出的依舊是我最喜歡的飯菜，我呢也絕對是他“廣播”小區(qū)見聞的第一聽眾。這種純粹而簡單的幸福，那時體會得并不深切，直到他離開了，這話變成了母親的詢問語，才深深懂得“樹欲靜而風(fēng)不止，子欲孝而親不待”的遺憾。我這一生何其幸運，父母之愛雖換了位，但那份愛卻從未缺失過，認(rèn)真地回想了下，自己有多少回問過父母“你想吃什么？”“喜歡什么？”，想來甚是慚愧。

陪父親下象棋是他最開心的時候，雖然有時他會因我毫無節(jié)制的悔棋而氣憤罷棋，發(fā)誓不再與我這個毫無“棋德”的“臭棋簍子”下棋，可等下次再陪他下棋時，他仍會假裝看不見我“馬無別腳”、“跑轟雙山”的清奇走法，放任地讓這個棋藝實在太糗的女兒再次悔棋，時不時地還會讓個車或炮，故意輸上一局，讓我為之而沾沾自喜。為了補償父親的失落，我不僅學(xué)會了下象棋、打麻將，還向他學(xué)會了“大貳”和“逗十四”（兩種川南地方牌類），總算可以時時公平地和他及母親切磋牌技，聽到他爽朗開心的大笑。 
    父親去世多年來，他的照片依然掛在家里的最顯眼處，每到過年過節(jié)或家里有事，我們會習(xí)慣地沖著墻上的照片告訴他家里的情況，覺得他時刻就在我們身邊，直到前幾年搬了新家，才結(jié)束了這一習(xí)慣。

又臨近父親的祭日了，不時又夢見他，有開靈的師傅說，總夢見已逝親人，是因為他的靈魂還有對你深深的牽掛，不愿進入輪回。聽到此，我內(nèi)心越發(fā)愧疚，好想告慰他老人家：您這一生所愛的女兒早已獨立，年過半百的我也有了孫輩，更能深切體會到這一生您對我那份濃濃的愛，只是遺憾您走得太早，今生與你相聚太短，生前未能好好盡孝，還未來得及好好享受這份天倫之樂，來生，我還做您女兒，讓我能好好盡孝，好好補償這一世留下的遺憾，去過一世你想要的人生吧。

愿您老的靈魂能早日安息。